发布时间:2025-03-10 17:34:34    次浏览
《大地上的事情》苇岸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《大地上的事情》苇岸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星期日周刊记者王娜编辑整理《大地上的事情》是散文作家苇岸全部关于自然主题的作品结集,包括其代表作《大地上的事情》、《一九九八 廿四节气》、《放蜂人》等。全书文字优美,思想深邃,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与万物的浩瀚之间,建立了深刻的联系。这些散文内容涉及蚂蚁、蜣螂、胡蜂等昆虫;麻雀、苇莺、杜鹃等鸟雀;麦子、白桦等植物;日出、大雪等物候……以最美的汉语描画出最壮丽的万物,并由此提出,人类以大地为居所,应当对此怀有谦卑的感激之情,而不要成为一个妄为的物种。一个人的道路—我的自述我于一九六年一月七日,出生在北京市昌平县北小营村。据祖父讲,我们祖先是最早来这里定居的人家之一。这座村庄,位于我所称的华北大平原开始的地方。它的西部和北部是波浪起伏的环形远山,即壮美的燕山山脉外缘。每天日落时分,我都幻想跑到山顶上,看看太阳最后降在了什么地方。我曾认定,太阳落山后,是从山外绕回到东方去的。而我那时的山外,就是外国。这个大平原的开端,给了我全部的童年和少年。与所有乡村的孩子一样,它们是由贫匮、欢乐、幻想、游戏、故事、冒险、恐惧、憧憬、农事等等构成的。我时常缅想它们,但我还从未将它们写进我的散文。当我看到华兹华斯“童年是男性人的父亲”的说法时,我对他的这句话感触很深。那时村子东西都有河。村里的井也很多,一到夏天,有的只用一根扁担就能把水打上来。每年,麻雀都选择井壁的缝隙,做窝生育。雏雀成长中,总有失足掉入井里的。此时如果挑着水桶的大人出现,这个不幸的小生灵便还有获救的可能。我从小就非常心软,甚至有些极端。我不能看屠宰牲畜或杀一只鸡。我的这种心地,与血缘有关。至今我仍认为,我的四姑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遇到的最善良的人。这个根本,使我后来对非暴力主义一见倾心。我的散文《四姑》和《上帝之子》,实际从血缘与信念两个方面,间接讲了我自己。我的乡村童年和少年时代,读物是匮乏的,我现在已全然想不起那时读过什么书了。关于文化,最早给我留下印象的是电影《马兰花》和《人参娃娃》。在故事方面,先是叔祖母的民间故事,后是四姑的古典小说。在文学上,四姑是我的启蒙者。而我的祖父,一个秉性鲜明、极重尊严、与所有家庭成员都保持距离的人,给了我另一种精神:从我懂事起,直到一年前,年过八十的老人突然瘫痪,他从未间断每晚睡前的日记。我对使用文字,很早就有兴趣。中学时,我曾尝试写过小说,一个乡村少年的故事:顽皮,但好心;为了老师午休,试图赶走树上所有的蝉……我这篇惟一的小说,并未写完。我还模仿写了一些动物寓言,它们其实说明了我那时即开始的“文以载道”倾向。 一九七七年,国家恢复了制度,这使我稍后得以走进大学的校门。带着喜悦、骄傲和未知,我从乡村中学来到了都市的大学校园。这是一个新的天地,她对我的最大意义,不是课堂,而是视野、志同道合的友谊和图书馆的书籍。“朦胧诗”—一种新鲜的、具有本义色彩的诗歌—在校园的传播,使我的文学热情有了定位。我开始读诗,抄诗,尝试写诗,崇敬诗人,与诗人交往。长久以来,在我的意识里,诗人与诗歌不分。即使是今天,如果我为诗人或作家做了什么,我仍认为,我不是或不单是帮助了他们,而是帮助了文学本身。我的诗歌时期,对我的散文写作,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。除了一种根本的诗人特有的纯粹精神,恰如布罗茨基所讲,散文作家可以向诗歌学到:借助词语在一定的上下文中产生的特定含义和力量;集中的思路;省略去不言自明的赘语。的确,'如果散文作家缺少诗歌创作的经验,他的作品难免累赘冗长和华而不实的弊端'。对我来说,我努力去做的,即是将散文作为诗歌以另一种手段的继续来写作。我的第一篇散文《去看白桦林》,写于一九八八年初。最终导致我从诗歌转向散文的,是梭罗的《瓦尔登湖》。当我初读这本举世无双的书时,我幸福地感到,我对它的喜爱,超过了任何诗歌。此时我已经有了一个令我满意的工作:与社会可以保持必要的距离,夜晚授课、而将上午—每日官能最清澈的时刻—献给阅读和写作。我的每年暑假的自费旅行,也已进行。到一九九年,我已走了黄河以北几乎全部省区。我喜爱的、对我影响较大的、确立了我的信仰、塑造了我写作面貌的作家和诗人,主要有:梭罗、列夫·托尔斯泰、泰戈尔、惠特曼、爱默生、纪伯伦、安徒生、雅姆、布莱克、黑塞、普里什文、谢尔古年科夫等。这里我想惭愧地说,祖国源远流长的文学,一直未能进入我的视野。一个推崇李敖、夸耀曾拧下过一只麻雀脑袋的人,曾多次向我推荐《厚黑学》,但我从未读过一页。而伟大的《红楼梦》,今天对我依然陌生。不是缺少时间,而是缺少动力和心情。在中国文学里,人们可以看到一切:聪明、智慧、美景、意境、技艺、个人恩怨、明哲保身等等,惟独不见一个作家应有的与万物荣辱与共的灵魂。海子曾说: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,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。我的笔名“苇岸”,最初来自北岛的诗《岸》,也有另外的因素。我不仅因“我是岸/我是渔港/我伸展着手臂/等待穷孩子的小船/载回一盏盏灯光”这样的诗句,感到血液激涌;更有一种强烈的与猥琐、苟且、污泥的快乐、瓦全的幸福对立的本能。我这样讲,并非意味我在我的生命衍进中,从未做过使自己愧怍的事情。对于它们,如毛姆在《七十述怀》里写的那样,我希望我说:这不是我做的,而是过去的另一个我做的。“没有比对人类的爱更富于艺术性的事业”。虽然我是一个作家,但我更喜欢梵·高这句话。我希望我是一个眼里无历史,心中无怨恨的人。每天,无论我遇见了谁,我都把他看作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人。我曾经想,在我之前,这个世界生活过无数的人,在我之后,这个世界还将有无数的人生活;那么在人类的绵延中,我为什么就与我同时代的这些人们相遇,并生活在一起了呢?我不用偶然来看这个问题,我把它视为一种亲缘。当然我知道,事情远非这么理想和浪漫。但我愿意像古罗马的那位皇帝马可·奥勒留那样,每天早晨对自己说:今天我要见到一个我主动问候他,他却视我别有企图的人; 一个除了自己的利益圈子,对一切都冷漠无情的人;一个把比他人生活得优渥,看作人生最大幸福的人;一个将“无度不丈夫”,当作“无毒不丈夫”奉行的人……他们之所以这样,是因为他们无知。再过两个月,就是我三十五岁的生日了。在我的一生中,我希望我成为一个“人类的增光者”。我希望在我晚年的时候,我能够借用夸齐莫多的诗歌说:“爱,以神奇的力量,/使我出类拔萃。”一九九四年十月五十五已经很难见到它了。这是五月,我坐在一棵柳树下面,我的眼前是一片很大的麦田。梭罗说,人类已经成为他们的工具的工具了,饥饿了就采果实吃的人已变成一个农夫,树阴下歇力的人已变成一个管家。我不是管家,我是一个教员。我经常走这条田间小路,我是去看病卧在炕上的祖父和祖母。正是这个时候,从远处,从麦田的最北端,它过来了。它飞得很低,距麦田只有一两米。麦田像荷戟肃立的士兵方阵,而它是缓步巡视的戎装将军。它不时地停住(除了蜂鸟,鸟类中似乎只有它具备这种高超的空中“定点”本领),它在鼓舞士气,也许是在纠察风纪。由北至南,它两翅平展,这样缓慢地向前推进。它始终没有落到地上,终于它又向它的另一支军团赶去。(这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就是雀鹰,它又名鹞子。在我的故乡,人们都叫它“轻燕子”)五十七威廉·亨利·赫德逊,是我比较偏爱的以写鸟类著称的英国散文作家。赫从小生长在南美大草原上,他称那里为鸟类名副其实的大陆。“没有任何地方像我的出生地那样有这么多的鸟类”,以至从童年时代起,鸟类就成为世界上使他最感兴趣的东西。在《鸟类的迁徙》一文中,他向我们详细描述了童年他看到的各种鸟类大规模迁徙的壮阔情景。他最喜爱的,最令他难忘的,是一种名叫高地鸻的鸟。它们飞过时,从早到晚都可听到它们从空中传下的美妙啼叫。他说,这个声音依然活在他的记忆里,只是再也不会听到了。因为这种鸟到他写这篇散文时,已列在“下一批绝灭”的名单上了。“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,只不过一个人的一生岁月里,这样的事就可能发生,似乎是难以置信的。”我也是在乡下长大的,且与我的出生地,依然保持着密切的关系。因此,当我读到这句话时感触很深(它是我写这则随笔的主要原因)。我在我的《鸟的建筑》里,也曾这样写过:“在神造的东西日渐减少、人造的东西日渐增添的今天,在蔑视一切的经济的巨大步伐下,鸟巢与土地、植被、大气、水,有着同一莫测的命运。在过去短暂的一二十年间,每个关注自然和熟知乡村的人,都已亲身感受或目睹了它们前所未有的沧海桑田性的变迁。”大约在一九九三年初,我在已经消失的原王府井书店,买到过一册大开本的中国鸟类图谱。从这册图谱,我可以辨认出小时我熟悉的鸟类,近三十种。但是今天,在我的家乡,除了留鸟麻雀和喜鹊,已经很难见到其他鸟类了。赫在他的这篇散文最后,感慨写道:“美消逝了,而且一去不复返。”在人类一意营造物质繁荣的进程中,我们这个世界已经和正在消逝的,岂止是美?赫只活到一九二二年,如果今天他仍然在世,我相信,他会指明这一点的。五十八十月的一天,在我的居所附近、一座已经收获的果园里,诗人黑大春为我和一平做过一个与算命有关的游戏。游戏很简单,他先让我们各自说出三种自己最喜欢的动物,然后给出答案。我想了想,依次列举了麻雀、野兔和毛驴。(相对说来,我不太喜欢强大的、色彩鲜明的动物;而较偏爱卑弱的、颜色与土地贴近的动物)游戏的答案是这样的:第一个动物是你爱的人;第二个动物仿佛是你; 第三个动物实际才是你自己。我为这个游戏,将我与毛驴连在一起,没有产生丝毫的不快之感。这个结论,我愿意认同。回来后,我找出生物学词典,第一次特意查了“驴”的条目。上面很富散文化地写道:“性温驯,富忍耐力,但颇执拗;堪粗食,抗病力较其他马科动物强……”同时我还记得,我喜爱的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对驴子的深情赞颂:你耐劳,深思,忧郁而又亲切,是草地上的马可·奥勒留。苇岸(1960-1999),原名马建国,诗人,散文作家,自然之子,自称是“为了这个星球的现在与未来自觉地尽可能减少消费”的人。苇岸1960年1月7日出生于北京市昌平县北小营村,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分校哲学系,翌年春正式入学,并接触朦胧诗。1986年,经海子推荐读到《瓦尔登湖》,受此书影响,由诗歌彻底转向散文创作。1988年,开始写作开放性系列散文作品 《大地上的事情》。1998年在其居住的小区东部田野的一个固定位置,对同一画面拍摄一张照片,开始《一九九八 廿四节气》 的写作。1999年5月19日19时,因肝癌医治无效辞世。终年三十九岁。